說誰的故事:談幾部夏日國際電影節的電影

說誰的故事:談幾部夏日國際電影節的電影 喬奕思 Mon, 2024-08-19 19: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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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的夏日國際電影節緊隨巴黎奧運會的閉幕而展開,整體片目也接續了巴黎奧運開幕式所激發的討論:身體的政治,政治向左轉還是向右轉,文化多元還是文化保守,以及由此引發的各種文化層面的PC大碰撞。這種大碰撞所譜寫的當然不是和諧之音,反倒揭示了世界的分歧。曾經的全球化憧憬潰散,世界站在十字路口,我們對於舞台上該如何展示身體,展示怎樣的身體,展示誰的身體,用誰的身體去說誰的故事,原來有着比奧運競賽規則更為激烈的爭持。進入電影院,走進不同的電影,也算是「飲落」一杯杯濃縮的現實問題,體會世界各地不同意識形態困境。


《家不成家──我生於巴勒斯坦》

衝入政治禁區的電影

《家不成家──我生於巴勒斯坦》(No Other Land,2024)具當下性,巴以戰爭還在繼續。《家》在今年二月的柏林影展上拿下最佳紀錄片獎。當晚頒獎禮上宣佈《家》這部巴勒斯坦電影獲獎後,巴勒斯坦導演 Basel Adra 和以色列導演 Yuval Abraham 上台發言的整個過程體現的是影展這方小小舞台所呈現的政治矛盾:Basel 呼籲不要再給以色列提供武器,觀眾席上有支持以色列人士憤怒不已,認為他這樣講全然忽視以色列人所承受的苦難。以色列導演 Yuval 所說的話則從另一角度讓人看到正義戰爭的荒謬。他說:兩天後,我與 Basel 要回到各自家鄉,不過相隔三十分鐘,卻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我可以自由移動,他卻被閉鎖在軍事禁區……這段演講幾乎是實時引發軒然大波,以色列導演 Yuval 其後更因為他的言論而遭到死亡威脅。《家》得獎當晚正也是俄烏戰爭兩周年,如今兩個戰場依舊彌漫硝煙。同樣用電影衝入政治禁區的,還有伊朗電影《黃昏的甜美生活》(My Favourite Cake,2024),在遍佈道德警察的壓抑社會之中,年老的生命如何迸發甜美的壯麗,哪怕只是邀請一個男人到家中烤一個他最愛的蛋糕。這部電影,戲裏戲外都是一種英雄主義。


《黃昏的甜美生活》

女性主義與荷里活男權

封禁與壓抑的另一面,又是甚麼呢?慾望與身體永不饜足的翻新呈現。《完美物質》(The Substance,2024)在康城拿下最佳劇本獎,所引發的女性主義與荷里活男權的爭議,比獎項更引人關注。與此共生的,還有對康城影展是否愈來愈荷里活化的討論。對自《芭比》(Barbie,2023)、《墜下的審判》(Anatomy of a Fall,2023)、《可憐的東西》(Poor Things,2023)等性別議題電影如何征服市場與影展感興趣的觀眾,自然不能錯過這部再下一城的《完美物質》。就算你不關心性別問題,《完美物質》也適合看完《異形:羅穆盧斯》(Alien: Romulus,2024)尚未夠喉的觀眾,你會發現《完》有着比《異》更為 cult 的身體裂變邏輯。我必須要承認,在看《完》的過程中,我一度以為自己誤入了《芭比》、《恐懼鬥室》(Saw,2004-23)、《異形》(Alien,1979-24)的放映場地。毫無疑問,《完》拿到了商業女權電影的流量配方,看點槽點笑點熱點還有露點管飽管夠。不管你是滿意離場還是感到噁心想吐,可以肯定的是,你絕對不會忘記甚麼是一個完美的臀部,以及,生殖器似的爛肉中生出一隻乳房的奇景,而所有對荷里活男權的批判都不過是無傷害性的毛毛雨(唉,連異形的酸血都比不上),我們大家都是這場洛基恐怖秀 play 的一環。這部「破殼而出」的身體恐怖片,是女性原來可以被「男凝」馴化得更男凝的樣本,表面上是抗拒衰老,實際上是重新強調對女性身體的生育詛咒和自我憎惡。或許,刷過了女權之血的星光大道,才更符合當下的意識形態正確吧。《完》可導向對許多問題的進一步討論:是否女性導演就能從男權敍事中天然免疫?女性議題是否唯有通過對女人身體的愉悅剝削才能獲得觀眾,提供 wokeness 的刺激?


《完美物質》

新一代年輕人的情感疾病

日本導演山中瑤子的新作《夢遊納米比亞沙漠》(2024)更貼近亞洲都市千禧後世代的精神狀態。今年二月,三宅唱攜新作《長夜盡頭的微光》(2024)亮相柏林影展時,便有觀眾提問,片中家庭式的工作環境看起來很完美地包容了兩位主角的經前症候群以及驚恐症,相對日本高壓工作環境的現實,是否太烏托邦了?三宅唱回應,完美的確不是普遍現象,但也是希望能傳遞一種美好的願望。《長》是懷着迷影精神的治癒流作品,恰如他在《惠子的凝視》(2022)最後惠子(岸井雪乃飾)在路邊與曾經對手的突然相遇,挽救了跌至冰點的失意人生。讓人驚喜的是,山中瑤子以完全不同的故事走向去處理都市年輕人患上「情感疾病」的夢遊狀態,可以說是一種破除烏托邦社會假象的對照組:人不是在社會關係之中,而只是在沙漠之中想象綠洲。整部電影都因為女演員河合優實的演出而獲得神采。她在粉紅色房間中一邊看着手機上的情感直播,一邊往嘴裏塞着膨化垃圾食品,腳下則踩着跑步機保持健康,僅這一小小片段,就可以作為絕望世代生存狀態的幽默註腳。《夢》對都市年輕人結局的書寫,無助、悲觀,只能幽自己一默。偶爾出現的英文與中文,為過去贖罪等元素,多多少少也是新一代年輕人對未來走向的疑問。


《夢遊納米比亞沙漠》

後疫情的電影情緒

《夢》的情感就像是在沙漠中種樹,是隔離狀態,我視之為後疫情時代的電影故事。中國導演管虎的《狗陣》(2024)雖然將時空設定在2008年北京奧運期間,但其中的隔離、口罩、死亡、動物園、門鎖、管轄邊界,以及 Pink Floyd 專輯《The Wall》中選出的配樂等,心照不宣地把時空疊化到疫情期間的去人性化隔離體驗。這種被死亡包裹的不自由,流淌在後疫情電影的情緒中,就這一點,《狗》可與今年一月在內地公映的《不虛此行》(2023),形成戈壁浪子與城市文青的遙相呼應。今年五月,管虎攜《狗陣》亮相康城一種關注單元,連同婁燁的《一部未完成的電影》(2024)以及賈樟柯《風流一代》(2023),被視為中國第六代導演的集體登場,但也因為橫掃大獎的希望落空而有集體謝幕之說。《狗》剛於六月在中國內地公映,票房也遇冷。不過,我相信《狗陣》會用無聲的情感,在情感的底線上,打動每一位進場的觀眾。在管虎的動物三部曲中,前兩部《鬥牛》(2009)和《殺生》(2012),寓言批判鋒芒較突出,相比之下,《狗》的抒情更為濃烈,失去至親之痛更為個人。在《狗》中,人與狗的站位顛倒了,人活成了狗,流浪的狗更像人。彭于晏的身體演出不再是姜文導演《邪不壓正》(2018)中在屋頂上裸跑的革命青年,而是有罪之人、失語之人、失去一切的人,他的慾望和激情都被褫奪,幾次牽手就是活着的全部。西北戈壁在《狗》中成為無言的景觀符號,埋葬所有情感,也正因如此,《狗》有着第五代導演表現土地壓抑的神髓,也有第六代導演家園失落的情結。影片的結局,人該怎麼辦,則留給觀眾許多對照當下社會氣氛的想象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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