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電影與文學：《霧之旗》

《霧之旗》，1977年12月17日首映，彩色片，95分
原作：松本清張
編劇：服部佳
導演：西河克己
演員：山口百惠、三浦友和、三國連太郎、小山明子
攝影：前田米造
美術：佐藤勝
音樂：佐谷晃能

松本清張（1909-1992）生於福岡縣的貧困家庭，是家中的獨子，兩個姊姊在嬰兒時期便夭折了，父母親幾乎每天都在吵架。他小學畢業後在電機公司和印刷廠工作，並幹過多種職業。1939年進入《朝日新聞》九州分社工作。1943年他入伍往朝鮮，戰後回報社復職。1950年他以短篇《西鄉鈔》榮獲《朝日週刊》小說比賽的第三名及十萬元獎金，並入圍直木獎。1952年以短篇《某〈小倉日記〉傳》獲得第28屆芥川賞。1953年他轉職到東京，於發表他第一部推理短篇《埋伏》（1955）後，翌年辭去報社工作，成為全職作家，並以短篇小說集《顏》（1956）榮獲日本推理作家協會獎。此後，他的《點與線》、《眼之壁》、《小說帝銀事件》與《零的焦點》等推理佳作源源問世。

「松本清張的推理小說不只有精密佈局及流暢文筆，罪案不只是一般的情殺、搶劫、衝動殺人，背後經常隱藏着政經黑幕，故被稱為『社會派推理』，一方面寫出戰後日本繁榮底下的黑暗腐敗，另一方面也超越了一般的賞善罰惡，展示出人性的軟弱及邪惡。」（劉偉霖：《用日本電影讀日本文學：從夏目漱石到村上春樹》，第11章〈松本清張〉）從1957開始，他的作品便被電影公司與電視台改拍成電影和電視劇，迄今至少有數百部。

松本清張前半生在社會的底層艱苦掙扎，曾在下班時買賣掃帚幫補家計，下半生以豐富的創作而名成利就，作品涵蓋推理小說、歷史小說、古代史到近現代史研究等多個領域，終其一生為第一線的多產作家，完成近八百部著作，署名文章逾一千篇。

《霧之旗》（1961）出版前曾連載於1959年月至1960年3月的《婦人公論》，其故事大綱如下：「20歲的九州少女桐子，來到東京向著名律師大塚叩門，希望他能替她兄長的劫殺案辯護，但無法支付大塚的標準收費。大塚年青時屢次不收訟費，為無辜者洗脫罪名而聲名大噪，但今天他已不做這種事，加上他趕着和情婦徑子幽會，匆匆拒絕桐子要求。大半年後，大塚收到桐子的明信片，說她兄長被判死刑，但在獄中病死。大塚因而細閱審訊資料，才發現兇手肯定另有其人……桐子之後隻身來到東京做吧女，並偶遇大半年前向她伸出同情之手的年青編輯阿部。桐子的老闆娘的弟弟健次，原來是徑子經營的法國餐廳的部長，並曾和徑子有過關係，現在和桐子的同事信子相戀。桐子受信子所托去跟蹤健次，跟到去健次和徑子過去的愛巢。桐子卻見到徑子倉皇出來，因為徑子剛發現健次的屍體。這種情形就像桐子兄長的冤案一樣，桐子得到向大塚報復的良機。」（劉偉霖：同上，第11章第13節〈霧之旗〉）

小說的主角是少女柳田桐子和律師大塚欽三，較重要的配角是《論想》雜誌社的編輯阿部啟一與律師的情婦河野徑子。小說在1965年被松竹公司改拍成電影，是山田洋次的第六部電影，橋本忍的劇本十分忠於原著，除把阿部啟一改為阿部幸一外，主要的改動在開頭及結尾，桐子去見大塚的當天，加了大塚把大生意推掉的場面，顯出大塚連賺錢的官司也不一定接。而在結尾則補寫了桐子在輪渡上把真兇遺下的打火機投入大海。這部111分鐘的黑白片由倍賞千惠子飾演桐子，瀧澤修飾演大塚，近藤洋介飾演阿部，新珠三千代飾演徑子。倍賞千惠子和山田洋次的長期合作始自1969年的《男人之苦》，她1961年首演電影，《霧之旗》是她的第47部電影，在片中她像能劇面具一樣面無表情，一心專注復仇。

小說《霧之旗》是九章的長篇小說，各章並無標題。第一章結尾，大塚律師拒絕柳田桐子的委託後，桐子在離去前說：「先生，我哥哥也許會被判死刑的。」（《少女復仇記》，第22頁）到12月，大塚就收到桐子寄來字跡秀麗工整的明信片：「大塚先生。我哥哥在初審時就被判死刑。再上訴，在二審的審理過程中，我哥哥於上月二十一日，死於Ｆ監獄裡。再者，公選律師無法為我哥哥作無罪的辯護，只懇請庭上酌情量刑。我哥哥就帶着強盜殺人的污名離開這人世了。」（第60頁）桐子認為她哥哥的悲慘下場，是因為大塚拒絕接受這個冤案。她後來對大塚的復仇，其實是不合邏輯和不合理的報復。她顯然是找錯了對象，她的憤怒應該指向完全不合理的審判制度──專門欺壓無力的弱者的結構。大塚不是壞人，並未對桐子做出需要遭受復仇的「壞事」；而就徑子的那宗冤案，桐子提出假證供，無疑成為一個埋沒良心的加害者。在小說的第九章，大塚有這樣的推想：「由於黑色智慧作祟，桐子雖然已答應徑子的要求，而且把自己的名字和服務地方都告訴對方，等到她知道徑子的名字，想起她和大塚的關係，她的主意就改變了。徑子得到桐子的承諾，她無法在屍體旁邊再待下去，就自己先離開那家宅。那時，桐子留在後面，就把屍體旁邊的打火機偷偷地放入自己口袋中了。那打火機上有葡萄和松鼠的花紋。更有甚者，桐子必然是在走出外面時，拾到了徑子的右手手套。這時，黑色的智慧（黠慧）又驅使她做出栽放證物的事來。她撿起手套，把它放到屍體旁，然後走出兇宅。……柳田桐子恐怕早已探知大塚欽三和河野徑子的關係的。她是想藉當事人大塚最珍貴的東西加以破壞，以達到打擊大塚的目的。對大塚來說，最珍貴的就是河野徑子。」（第216頁）

小說結尾處，為了救出自己的情人，大塚苦苦懇求桐子說出事實真相和拿出關鍵的證物打火機。他告訴桐子，他發現在她哥哥一案中的兇手，與河野徑子一案中的兇手是同一人，都來自同一個地方，都是左撇子。只要她交出打火機，殺他哥哥的兇手就可以繩之以法。可是桐子想到，哥哥已經死了，現在即使抓到真正的兇手又有什麼意義？桐子決定對大塚進行報復。當第二晚大塚跪在大雨中的泥濘地上再哀求她時，桐子遂約他明晚深夜到她住的公寓見面，並答應會交還打火機。想不到桐子在該晚把大塚灌醉後犧牲自己的清白，「到了那時機，桐子的身體因恐怖而起震顫了。可是，她並不想放開大塚的身體。在她的腦海中，有一瞬之間，阿部啟一的影子曾經橫掠過。」（第241頁）翌日，桐子寄出一封信給調查河野徑子事件的檢察官，控告大塚以強姦的手段強逼她作偽證。大塚深知那是桐子的復仇，但他不能否認信件中的指控。小說最後的三段文字如下：

「後來，大塚欽三辭掉了一切律師界的職務，接着連律師的職業也放棄了。他是自動隱藏起來的；可是只知道事情表面的人，都認為享有盛名的大塚欽三律師，是由於自己的過錯，被迫才不得已辭掉了一切工作。

大塚欽三終於陷身煉獄之中。他的遭遇比被關在牢獄中的河野徑子更加慘酷。

從此以後，東京再也聽不到桐子的消息了。」（第244頁）

《霧之旗》（1965，倍賞千惠子主演的版本）

在倍賞千惠子主演的版本，桐子對大塚的控告還附上顯示處女膜撕裂的醫療證明。而結尾時桐子本來打算將證物打火機扔到九州霧島的火山口裡，卻聽說以前警方和記者為搜索屍體曾深入火山口700米，便打消了這個主意。最後一場是在一處據說水深1000米的海上。她將打火機扔向了大海。小笠原隆夫對倍賞千惠子的演出不予好評：「倍賞版的桐子在該片從頭到尾都太過拘泥於演技，讓人覺得十分生硬。也許這個演員本身就不適合這種情愛的場景。她扮成海草俱樂部的陪酒女郎里惠時，也與之前毫無變化，穿着西服套裝，演技拘謹而生硬。」（《愛的足跡》，第171頁）

在小說中，柳田桐子是20歲的打字員，大塚欽三是約52歲的律師，阿部啟一是約26歲的青年，偶然在公共電話旁邊聽到桐子打給律師的電話。他請她到咖啡店，桐子說明她從九州來東京的原因後，也不透露自己的姓名就匆匆告辭離去。阿部翻查九州的舊報紙才得知桐子哥哥所犯的殺人案，很同情她的遭遇，先後寫了五封詢問信寄給桐子，但沒有得到任何回音。大半年後，在小說的第五章，阿部和同事下班後到銀座的酒吧喝酒，才再與桐子重逢。這促使阿部自作主張拜訪大塚律師請他鑒定桐子哥哥的案件。其後阿部繼續關心桐子，而她對他也有好感，但兩人之間似乎沒有戀愛關係。

倍賞千惠子主演的《霧之旗》是當年《電影旬報》的第20名，12年後，山口百惠主演的《霧之旗》是《電影旬報》的第31名，但票房收入有8億8900萬圓，是1978年賣座電影的第8位。山口百惠在1975-80年演了13部電影，第一部就是由西河克己導演、她與三浦友和合演的《潮騷》。山口的第八部電影《霧之旗》是他們三人合作的第四部電影，也是山口百惠與三浦友和合演的第六部電影，兩人分飾桐子與阿部。由於山口及三浦是銀幕情侶，劇本大幅加重阿部的戲份，他目睹桐子被大塚律師（三國連太郎飾）拒絕後，一直追查她哥哥的冤案，在銀座再遇見她後，更被桐子因復仇而冷酷的心靈所吸引。他追尋她至轉職後較低檔的另一酒吧，懇求桐子交出打火機，並說明事實真相，不要讓無辜的河野徑子（小山明子飾）受罪。後來為了能拯救桐子，他更向桐子表白及求婚，在傾盤大雨中抱起桐子並強吻了她，充分證明自己的真誠。桐子眼裡泛出晶瑩的淚花，有那麼一瞬間，她動搖了，然而，復仇的烈焰燒滅了她「善」的心智，她冷冷地拒絕了。在電影的結尾，阿部收到桐子寄來的信和能洗白徑子的打火機，但叫他不要去找她，最後桐子走入影片一開始時，阿部走出來的茂密叢林作結，暗示桐子有可能以死謝罪。

《霧之旗》（1977，山口百惠主演的版本）

1965年版的《霧之旗》的著名編劇橋本忍，曾經指出在原著小說裡：「作者對被害人的律師的心情或心理狀態，有非常懇切翔實的描述。但對於桐子的感情，幾乎連一行說明也付諸闕如，什麽也沒有寫出來。換句話說，作者是絕對沒有站在桐子的一邊。」（《少女復仇記》，第5頁）但1977年版的《霧之旗》，卻有兩場描敘桐子獨自在房間的戲，深刻地呈現了桐子的感情。

第一場：桐子坐在梳妝鏡前，開始梳頭髮。鏡中桐子的表情十分平靜、美麗。突然，桐子停下正在梳頭的手，注視着鏡中的自己。她站起身來到床後面，拉出了行李箱，拿出一張柳田正夫的照片。她凝固了表情，一直凝視着她哥哥的照片。

第二場：桐子在簡陋的房間坐在矮桌前面，陷入了長長的思考中。她慢悠悠地站起來，抽出壁櫥中的行李，從衣服下面取出兩個信封來。那是阿部啟一寄給她的書信。她抽出信紙開始讀信，坐着讀信讀得入神，臉上露出簡直像是少女重讀情書時飽含柔情的表情。最後，她開始把信紙撕成一片片紙片。桐子一邊哭，一邊不停地撕信紙……

由此可見桐子的復仇，是悲壯、悲涼、悲慘與害人害己之舉。雖然全片表現最出色的是扮演大塚律師的三國連太郎，但穿着純色和服、明豔動人的吧女里惠，透過山口百惠幽怨的眼神，無疑會贏取不少電影觀眾的同情。

《霧之旗》的電影只有倍賞千惠子版和山口百惠版這兩部，但它曾九次被改拍成電視劇，依次如下：

• 1967年，NET（現・朝日電視），全4集，由廣瀬みさ、蘆田伸介主演。
  10月5日 - 10月26日晚上10 - 11時播放。
• 1969年，富士電視，全6集，由栗原小卷、三國連太郎主演。
  8月22日 - 9月26日晚上9:30 - 10:26時播放。
• 1972年，NHK，全5集，由植木まり子、森雅之主演。
  2月14日- 2月18日晚上9:00 - 9:30時播放。
• 1983年，日本電視，全1集，由大竹忍、二谷英明主演。
  1月4日晚上21:02 - 23:24時播放。
• 1991年，朝日電視，全1集，由安田成美、田村高廣主演。
  11月23日晚上21:02 - 22:51時播放。
• 1997年，富士電視，全1集，由若村麻由美、仲代達矢主演。
  9月12日晚上21:00 - 23:07時播放。
• 2003年，TBS，全1集，由星野真里 、古谷一行主演。
  9月16日晚上21:00 - 22:54時播放。
• 2010年，日本電視，全1集，由相武紗季、市川海老蔵主演。
  3月16日晚上21:00 - 23:18時播放。
• 2014年，朝日電視，全1集，由堀北真希、椎名桔平主演。
  12月7日晚上21:00 - 23:10時播放。

新潮文庫版的《霧の旗》有290頁，改拍成約兩小時的電影或電視片需要刪節部分的情節，山口版是最短的一個改編版本，它缺少了倍賞版詳盡的審案過程，也沒有像倍賞版那樣跟隨小說的情節，交代大塚在食堂目睹鄰座慣用左手的美國小女孩被父親糾正要用右手拿刀叉後，才得到兇手會是左撇子的靈感。（《少女復仇記》，第86-88頁）若要忠於原著的話，60年代那兩套電視連續劇的長度（4-6小時）比較理想。

本文參考書目：

• 《霧の旗》，松本清張著。東京：新潮社，1972。
• 《少女復仇記》，松本清張著，李紅譯。台北市：志文出版社，1987。
• 《用日本電影讀日本文學：從夏目漱石到村上春樹》，劉偉霖著，手稿，預計2024年出版 。
• 《愛的足跡：山口百惠電影作品思想與特徵研究》，小笠原隆夫著，王乃真譯。北京：中國電影出版社，2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