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創傷就沒有藝術」──在 TIDF 2024 對話、記憶、療傷
撰文:陳智廷(香港都會大學文化研究助理教授)
兩年一屆的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TIDF)是台灣最有策展能量與溫度、膽識與創意的影展,每次參加身心靈都受劇烈撞擊。TIDF 和1989年創立的日本山形國際紀錄片影展是姊妹影展,兩者都是雙年展,山形影展奇數年、TIDF 偶數年輪流舉辦。山形影展是亞洲第一個國際紀錄片電影節,1991年吳文光導演帶首作《流浪北京》(1990)去了山形影展,帶回小川紳介導演的錄像帶,分享給中國的紀錄片夥伴。學者秋山珠子回憶,1993年吳文光、段錦川、郝智強在山形與佐藤真等導演把酒言歡,看了弗德烈懷斯曼(Frederick Wiseman)導演的《動物園》(1993),受直接電影(direct cinema)影響刺激創作。今年 TIDF 影人之夜,山形影展理事藤岡朝子跟我說她看着 TIDF 長大,後來居上超越山形,擁有比山形更大膽的策展、更年輕的觀眾,成為亞洲紀錄片工作者聚會對話的最佳地點。
的確,今年我見到來自大陸、香港、台灣、日本、緬甸、烏克蘭甚至無國籍影人在 TIDF 自由熱切地交流,每晚齊聚如同山形香味庵的黑膠咖啡(光點華山電影館旁),子夜熄燈後依依不捨繼續交流至深夜。觀眾同樣狂熱,不少場次一票難求,僅剩輪椅席沒賣出。《神人之家》(盧盈良,2022)的映後,坐在輪椅上的觀眾自承為了看紀錄片,竟然偷了台大醫院的輪椅買了輪椅席入場,隨即自己站了起來,驚呆現場觀眾,引發買不到票的觀眾抗議,讓影展工作人員討論如何應對到凌晨三點,體現迷影與倫理之間的張力。TIDF 精彩紛呈,掛一漏萬,我嘗試借緬甸醫生影人翁明在影展期間常說的「沒有創傷就沒有藝術」(No Trauma, No Art),從對話、記憶、療傷3個彼此交織的面向談談 TIDF 2024 的魅力所在。
「No Trauma, No Art」,翁明(左一)提供
開啟對話的電影
國際競賽中,流亡法國的伊朗導演梅韓・達馬東(Mehran Tamadon)的《我最可憎的敵人》(My Worst Enemy,2023)邀請在法流亡伊朗人搬演伊朗審訊人員及其背後國家機器的暴力,試圖開啓不可能的對話,顛覆審訊者與政治犯、導演與被記錄者的權力關係。是天真或理想主義?導演相信電影的力量能開啟對話,以影像為鏡,迫使逼害者看見自己的暴力,進而喚醒逼害者的良知。但導演在法國,逼害者在伊朗,如何對話?導演採取自虐虐人的殘酷手法,自導自演,邀請流亡政治犯審問自己,計劃未來將電影帶回伊朗給審訊人員看。於是,伊朗當局是紀錄片的目標觀眾,政治犯被迫自揭傷痕,扮演自己最憎恨的人,影展觀眾也被放置在逼害者的位置,旁觀審問過程的暴力和痛苦。其中一位扮演審訊者的,也是電影的女主角,是剛在香港電影節舉行名家講座的伊朗裔法籍女演員莎阿米(Zar Amir Ebrahimi)。莎阿米不愧是康城影后,演技入木三分,審訊逐漸升級,羞辱性盤問性事,逼導演脫光,拿起手機拍導演裸露走在街上,一步一步擊破導演心防(導演三番兩次笑了,但逐漸笑不出來)。莎阿米質問導演殘酷地讓曾受審訊的流亡伊朗人審訊彼此目的為何,最後以一句「你確實傷害了我」擊潰導演。真假難分而真誠的對話鬆動了國家機器和電影機制的暴力。最後我們得知,莎阿米「凌虐」導演的問題和命令,轉化自她受辱被虐的經歷,她直面創傷的勇氣和化暴力為藝術的演技叫人不忍和敬佩。
《我最可憎的敵人》(TIDF 提供)
台灣競賽可以觀察到紀錄片與當代藝術的對話,陳界仁的《風摧肉身》(2023)和許家維的《在聖堂裡的一場演出》(2024)屬於一般會在美術館場域展覽的美術館電影(gallery film)或藝術家電影(artist film),前身是錄像裝置。《風摧肉身》以低成本、慢節奏的反烏托邦科幻,關注被系統、機器用後即棄的無存在感失業勞工及其他系統棄民。大背景是身處AI算法網絡時代的諸眾,感知世界的渠道與平台愈趨同質,被「跨國金融資本集團、軍工複合體、數位與生物科技巨頭等公司王國」操控監視,藝術家提出不同觀點,重新配置分享可被感知的世界,思索人類何去何從。《在聖堂裡的一場演出》應該和同期在鳳甲美術館展覽的「浪濤之下亦有皇都」(藝術家許家維、張碩尹、鄭先喻共同創作)兩件影像裝置一起理解,都是以聲音演出(當代聲響和傳統表演藝術)為切入點,活化重建歷史現場。《在聖堂裡的一場演出》不只拍攝基隆外海和平島造船廠停車場下發現的西班牙殖民時期諸聖教堂遺址,更與香港作曲家許德彰合作,在400年考古現場演出現代音樂。聖堂被放置在17世紀荷蘭東印度公司的海洋貿易網絡,涉及1643年荷蘭東印度公司出口柬埔寨鹿皮到江戶日本做武士衣服,在湄公河上被柬埔寨炮擊的戰役。
另外想特別談的是廖憶玲和朱柏穎合導、王榆鈞配樂的《尋找・另一個故事》(2024),發想自2014年臺北市立美術館的「觀・點──李元佳回顧展」。導演廖憶玲重訪觀念藝術家李元佳(1929–1994)位於英國鄉村坎布里亞(Cumbria)的故居,荒廢20年的李元佳美術館(LYC Museum),透過藝術家的作品、日記、信件、影像、訪談,和孤獨的已故藝術家展開跨越時空生死的對話。李元佳生於廣西,二戰後隨國民黨來台,原本立志救國,但在戒嚴時期,藝術,特別是前衛藝術,是通往自由的途徑,於是離鄉背井踏上孤獨的藝術道路。他在台北師範大學讀藝術,是1957年抽象現代藝術團體「東方畫會」的8位創始成員之一,1962年從基隆港搭船前往義大利博洛尼亞,1966年成為倫敦前衛藝術家,兩年後卻選擇自我放逐到坎布里亞,放下自己的作品,提供展覽空間給社區,親自建了李元佳美術館,美術館成為他重要但不知名的作品,展出過三四百位藝術家的作品。電影開場是廖憶玲稱為「宛如一顆孤獨星球靜靜自轉的雙面磁鐵圓盤」,蘊涵藝術家簡單卻深邃的「宇宙點」概念,小小的點在畫布上,既是全有,也是全無,這是英文片名《All and Nothing》的出處,導演說她看到「一個異鄉者不被了解的孤獨感」,於是想拍攝這部紀錄片。唏噓的是,李元佳對社區貢獻良多,但不少村民仍然稱呼他 Chinaman,因為他是當地少數的華人。看電影時不禁想,這麼厲害的藝術家,如果沒離開台灣,如果沒離開倫敦,會不會被更多人看到,會不會名利雙收?我的想法俗了,他抗拒藝術市場,有意識遠離主流藝術圈,走上孤獨貧窮但自由的路,而《尋找・另一個故事》選擇訪問李元佳的朋友、記得他的普通人、受他影響的無名藝術家,剪掉專家學者缺乏情感的評論,則是導演回應李元佳精神的方式。
《尋找.另一個故事》(TIDF 提供)
最有靈魂的影展
TIDF 以「最有靈魂的影展」聞名,私以為一個影展的靈魂來自策展團隊對歷史記憶的尊重和叛逆。今年獲傑出貢獻獎的攝影家張照堂(1943–2024),四月初剛離世,開幕片放映他導演的《紀念.陳達》(2000)、前衛迷幻的《王船祭典》(1979),致敬紀念張老師。影展有心,安排張照堂兒子、攝影評論家張世倫致詞,他戴父親的帽子、TIDF 觀影證上台,情感精神的傳承令人動容。閉幕日特別放映人類學家胡台麗(1950–2022)和李道明合導、關於賽夏族唱祭歌迎送矮人的《矮人祭之歌》(1988),特別紀念兩年前去世的胡台麗和攝影張照堂。
最精彩難得的是史惟筑協同策展、幾乎全免費自由入場的「台灣切片」單元,關注小規格(小於 35mm)業餘電影,像是1922年法國百代寶貝(Pathé-Baby)9.5mm 放映機、1932年美國柯達的8mm攝影機。台灣切片#5是導演林君昵、黃邦銓和音樂人王榆鈞的講述表演(lecture performance)《再研究:鄧南光的小規格電影》:林君昵和黃邦銓研究1996年攝影家鄧南光(1907–1971)的兒子鄧世光捐贈給電影資料館、長久以來被認為是「鄧南光家庭影像」的8mm膠卷,從膠卷和攝影機的物質文化和技術史入手,影像左側的片門對應特定攝影機型號和年份,以此判斷作者和影片完成年份。他們不只是技術控,更是迷影藝術家,注意畫面和歷史細節,研究嚴謹,推理細膩,結合創意和毅力。他們研究發現,鄧南光 8mm 作品《圓山動物園》(1935–1936)並非在台北圓山拍攝,而是東京上野動物園,還有一格銀座街景。《芭蕾舞》(1935)拍攝背景是280名萊卡攝影師參加的攝影會,外拍對象是朝鮮現代舞蹈先驅崔承喜(1911–1969)。放映《東京》(1936–1937)時,我們聽到王榆鈞現場手風琴跟腳上的沙鈴跟鈴鼓;淡水拍攝的《漁遊》(1937)有音樂加上現場手風琴。最後放映的《某一天》(1934–1936)郊遊畫面出現烏克麗麗彈奏片段時,能聽到王榆鈞現場彈奏。
張晏慈 x 蔡寧(TIDF 提供)
至於「時光台灣」單元,今年聚焦「流離島影」系列(2000),1999年周美玲、董振良導演的「螢火蟲映像體」邀請12位導演出海到台灣周邊12個離島拍攝實驗紀錄短片。TIDF 2014年推出的「再見・真實」策展核心概念今年10周年,向「流離島影」中沈可尚導演以 16mm 加 DV 拍攝彭佳嶼的《噤聲三角》致敬,採用百科圖鑑形式定義「再見真實」,「意味着有充分理解過去/並能與之告別,擁有新的眼光/再次見到紀錄片的核心精神/引發更多開放性的討論與想像」最能體現這種精神的,我認為是在臺灣當代文化實驗場三小時現場電影演出「檔案影像創作計畫:再編碼」,五組藝術家以電音重新詮釋1945到1980年代的台影新聞片(5月18日世界博物館日公開,鼓勵使用)。壓軸表演的年輕藝術家張晏慈、蔡寧帶來的「超級正向(之下)」令人驚艷,她們以1961年12月31日馬祖外海10萬包口糧乘着高空氣球飄向大陸的新聞片為起點,將片中的氣球意象帶到現場,充氣一個又一個跳動的白色氣球,氣球充氣的聲音加上不知何時會爆的刺激,隨着銀幕前氣球不斷變大,觀眾才發現氣球成為球形銀幕、透光雕塑,扭曲了歷史影像。空飄氣球的歷史、聲響、質感,令人拍案叫絕。
最後回到緬甸醫生影人翁明,他是趙德胤紀錄片《診所》(2023)的主人公,為窮人治病,同時想拍攝關於羅興亞人的電影。現在他已經從醫生成為劇本醫生,診所成為精神科,療癒心靈。在TIDF 2024看到2021年緬甸軍事政變、2013年基輔廣場革命到2022年俄烏戰爭、2022年春天上海封城,還有影展提醒觀眾不要以任何形式記錄以保護影人的放映。自由開放的對話與記憶,是療傷的開始。
【原載於《明報・世紀.二元對坐》2024年6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