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眼看生死」──《悲情城市》的寫實與抒情

「冷眼看生死」──《悲情城市》的寫實與抒情 Sat, 2025-02-08 19:55
文章薈萃

編按:香港藝術發展局藝術評論組早前推出「藝評獎勵計劃2024—大專組」,透過公開徵集活動,吸引及鼓勵大專生撰寫藝評文章或拍攝評論短片。得獎結果已公布,本會應香港藝術發展局邀請,特於網站轉載電影組別的獲獎作品,勉勵年輕一代積極參與電影評論。

(本文為「藝評獎勵計劃2024—大專組」電影組別亞軍作品,文章由香港藝術發展局提供)

侯孝賢提及自己看完《從文自傳》後,決定以「冷眼看生死」拍攝《悲情城市》,令影片氛圍沉浸在「最大的寬容與最深沉的悲傷」。[1] 何來寬容?又何來悲傷?電影以客觀寫實和主觀抒情互為表裏,達至最貼近現實的生命形式。若以沈從文的世界觀為線索,或能明白《悲情城市》(下稱《悲》)的深意。

1、寫實人生

何謂「寫實」?侯孝賢和沈從文的「寫實」並非單純指如實、客觀、不加修飾的描述,而是指以文字和影像貼近生命本質,如沈從文所說:

若把心沉下來,則我能清清楚楚的看一切世界。冷眼作旁觀人,於是所見到的便與自己離得漸遠,與自己分離,仿佛更有希望近於所謂「藝術」了。[2]

《從》和《悲》都強調一種旁觀者的態度,以生死的淡然反映生死有命的真實性。《悲》中文雄出殯、文清獄友被槍斃和知識分子被捕等生死場面,都能窺見侯孝賢如何化用沈從文「冷眼作旁觀人」的思考。以下將從視覺和聽覺兩方面進一步分析《悲》如何貼近現實。

視覺:長鏡頭的寫實美學

朱天文分析侯孝賢的長鏡頭具有「尊重客體,不願以主觀的切割去干擾的態度」,其「高度真實性逼近紀錄片」。[3] 對於這種時空真實感,侯自言只是「拍出自然法則底下人們的活動」。[4] 長鏡頭的一刀不剪保證事件進程的穩定和真實,亦從焦點透視的形式轉至主客平等的散點透視。[5] 當所有人事被鏡頭所完整概括和濃縮,電影鏡頭便會呈現一種平靜疏離的凝視。寬榮被捕一幕,鏡頭拍攝青年被士兵追趕,青年連滾帶爬,並遭到拳打腳踢。第一聲槍響後,鏡頭卻並未停留在遇害青年,而是慢慢搖至右方,定格在一片滄海茫茫的景象,第兩道槍響也隨之響起。焦點鏡頭和聲音的「錯置」把人物去中心化,削弱人像相較於自然環境的優越性。[6] 長鏡頭平等疏離的觀察,令人物的死亡成為自然的一部分,淡化主觀角度的悲劇色彩。

聽覺:聲音現實

電影聲音是一種間接的聲音現實,透過對「原始聲音」的解讀、分離和強化,重構「逼真」的環境空間。傳統荷里活電影的聲音講求聲畫同步,以隱藏影片中的聲音設備;侯孝賢卻有意運用「聲音寫實主義」(Audio Realism),尊重空間的聲音特徵。[7] 他有意展現同一鏡頭的不同聲音層次,減弱人聲(大量對白)在《悲》的絕對主導地位。文雄葬禮一幕,嗩吶和銅鈸聲隨空鏡頭從微弱至響徹雲霄,期間卻不聞家屬的哭天搶地。沒有人聲的葬禮抽空了祭祀儀式的洶湧情感,最後歸於萬籟俱寂的澄明。而文清獄友被槍斃一幕,失聰的文清只能目睹獄友被帶走,卻無法聽見其後的兩度槍聲;唯旁觀者才能聽得一清二楚。這種刻意脫離主角視角的聲音設計,反映侯孝賢有意令觀眾難以沉浸在角色的主觀情感;只能聽從客觀聲音的引導,旁觀角色的命運發展。

2、抒情世界

沈從文的世界除了寫實面向,更暗含抒情面向。他在《從文自傳》〈附記〉中敘述創作的心路歷程:

當時主觀設想,覺得既然是自傳,正不妨解除習慣上的一切束縛,試改換一種方法,乾脆明朗,就個人記憶到的寫下去,即可溫習一下個人生命發展 […] [8]

「溫習」暗示記憶與現實之間的縫隙,換言之,是新我和舊我之間的辯證,而侯孝賢正捕捉到沈從文寫實中的抒情元素,重拍台灣光復至二二八事件,以後來者的身份回溯歷史,故《悲》從女性至男性的視點轉換實際上暗含價值判斷,鎔鑄個人的主觀感情。

女性的個人敘述和男性主導的大歷史敘述交替出現,隱晦地控訴歷史黑白分明的真實性。男性代表了線性的歷史觀,[9] 傳統荷里活電影的聲音敘述往往以男性為中心;[10]《悲》出現的台灣歷史如光復、戒嚴等亦由男性所敘述。然而,侯孝賢卻加插被邊緣化的女性聲音,去掩蓋和打斷男性的歷史敘述,構成反省歷史的另一敘事角度。電影開首便傳來裕仁天皇投降的廣播,當敘述到「我們向英美發動戰爭,是為了日本自保和東亞的穩定。至於引起侵犯他國主權和侵略他國,並非我們的原意」,背景聲音即傳來女子生產時痛苦的叫喊。不絕於耳的女聲是對歷史權威的反抗,女子的生育與痛苦鮮明地對照着二戰的死亡及廣播中對暴行的淡化。後來,廣播聲更與穩婆和產婦的女性聲音雙軌並行,女性的聲音逐漸掩蓋官方報導的聲音,可見侯對官方話語的反諷態度。電影亦反覆出現寬美中斷陳儀廣播、朗讀日記的畫外音,以女性敘述者的生命體驗對官方權威話語進行反諷。[11] 女性更無聲地反思知識分子對歷史的理解,當寬榮等知青針砭時弊時,背景音樂是德國名曲《蘿德萊》。寬美在紙上如此形容:

萊茵河畔的
美麗女妖
坐在岩石上唱歌
疏著她的金髮
船伕們
迷醉在他的歌聲中
而撞上岩礁
舟覆人亡

「船伕」被「女妖」迷惑的情景暗指知識分子最初對回歸祖國隱然期盼,最終美夢破碎,各人為政治理想犧牲。這亦對照其後文清、寬榮和林老師在台北被毆打和追捕的身心受創。女性以歌曲傳遞的政治隱喻,亦寄託了後來者對當時青年高談闊論、幻想破滅的惋惜。電影敘述觀點的變化呼應侯孝賢觀察世界的另一方式:「記憶裏對生活世界的感性認識」,[12] 《悲》的情感正是源於歷史與個人記憶的距離。

這些追憶的聲音或體悟或反諷,體現了創作者的感性認知,在描繪現實的同時增添抒情的意味。

3、寫實與抒情:生命的一體兩面

內格爾(Thomas Nagel)(1937-)分析我們觀看人生有兩個角度:一是主觀的第一身觀點;二是客觀的本然觀點。前者使我們生命的一切都存在價值,後者則揭示人類的渺小以致生命的毫無意義,而我們總是難以自控地在兩個視角間切換。[13] 寫實和抒情的藝術風格就有如觀照生命的兩個角度:主觀而言,個體承受「最深沉的悲傷」;宏觀而言,個體的微不足道令其對世界予以「最大的寬容」。《悲》以「自然法則」呈現本然觀點,卻同時流露主觀感性;強調生命的多義性,回歸至對人和世界的理解。

朱天文評《悲》是抒情傳統與敘事傳統的「混血兒」,[14] 揭示其詩化的特質。詩的關鍵在於以無限時空的流變,對照人暫存世間的事實,呈現「人的世界和大化自然的世界」,[15] 正呼應寫實與抒情風格在《悲》的高度融合。陳世驤分析詩的命運觀念時,指出在中國文學,「命運常是一個空白的時間和空間的意象。」[16] 《悲》以空鏡頭(Pillow Shot)營造空白的時空,「呈現一種普遍又真實的生存狀態」,代表「天意」的存在。[17] 巧妙的是,空鏡頭往往與個人的殘酷命運並置,淡化主觀情感的濃度,刻意保持客觀的「心理距離」。[18] 當畫外音敘述基隆警察打死販賣私煙的小販時,鏡頭畫面依然是連綿不斷的青山綠樹,旁白繼續敘述「聽講場面很激動」,鏡頭卻只是拍攝樹葉颯颯作響。樹葉在風中翻出綠浪,可以聯想到小販的死亡引起軒然大波;又是以自然景物渲染悠遠的氣息,人的生死在宏觀角度亦不過如樹葉飄零、轉瞬即逝。寬榮被捕亦以長達10秒空鏡頭作為預兆:浮雲蔽日、雷聲隆隆。這時,寬美的畫外音響起:「今天下午,聽到今年第一聲春雷,聲勢真大,一陣又一陣,像是要把山跟海都叫醒一般。」當晚,寬美便得知寬榮被捕的消息;正如空鏡頭中的風雨將至,命運化為巨大無邊的流動節奏,[19] 以轟然雷聲震驚眾人。同時,春雷雖壯烈,卻是春季前必然發生的自然現象,與知識分子為政治理想獻身的景況產生共鳴。空鏡頭與個人敘事的交匯,體現了時局動盪,生離死別也「變得那麼天經地義不可選擇」。[20] 林家兄弟、寬榮等知識份子、寬美和孩子都難逃政治迫害,然而這一切卻與大自然並置,是人對天地不仁的領悟;亦是對後來者對於個人與歷史的深切反思。

《從文自傳》體現沈從文昔我與今我的辯證,亦是主觀記憶和客觀現實的協調,再造現實。58年後,侯孝賢以《悲情城市》回顧台灣歷史,吸納了沈從文「冷眼看生死」的看法,刻畫大時代下螻蟻般的人。兩地,兩代人,卻都展現了生命的殘酷與溫情。

註:
[1] 張靚蓓:〈《悲情城市》以前──與侯孝賢一席談〉,《北京電影學院學報》第2期(1990年),頁69。

[2] 沈從文:〈阿黑小史序〉,《阿黑小史》(北京:北京電子出版物出版中心,2001年),頁1。

[3] 朱天文:《好男好女,侯孝賢拍片筆記、分場、分鏡劇本》(台北:麥田出版有限公司,1995年),頁9。

[4] 朱天文:《悲情城市》(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01年),頁96。

[5] 陳旭光、李雨諫:〈「長鏡頭」的「似」與「非」:語言、美學與文化──侯孝賢與賈樟柯比較論〉,《電影新作》第2期(2013年),頁10-11。

[6] 張冷:〈穿過記憶的聲音之膜:侯孝賢電影《戲夢人生》中的旁白與背景〉,收入林文淇、沈曉茵、李振亞編著:《戲夢時光:侯孝賢電影的城市、歷史、美學》(台北:國家電影中心,2014年),頁28。

[7] 張冷:〈穿過記憶的聲音之膜:侯孝賢電影《戲夢人生》中的旁白與背景〉,頁27-28。

[8] 沈從文:〈附記〉,《從文自傳》,頁191。

[9] 葉月瑜:〈女人真的無法進入歷史嗎?〉,收入收入林文淇、沈曉茵、李振亞編:《戲戀人生:侯孝賢電影研究》(台北:麥田出版有限公司,2000年),頁199。

[10] 張冷:〈穿過記憶的聲音之膜:侯孝賢電影《戲夢人生》中的旁白與背景〉,頁28。

[11] 葉月瑜:〈女人真的無法進入歷史嗎?〉,頁200。

[12] 陳旭光、李雨諫:〈「長鏡頭」的「似」與「非」:語言、美學與文化──侯孝賢與賈樟柯比較論〉,頁14。

[13] Nagel, Thomas. View From Nowhere.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86, p.3.

[14] 朱天文:《悲情城市》,頁79。

[15] 朱天文:《悲情城市》,頁82-83。

[16] 陳世驤:〈中國詩之分析與鑑賞示例〉,轉引自朱天文:《悲情城市》,頁82。

[17] 林文淇:〈侯孝賢早期電影中的寫實風格與敘事〉,收入林文淇、沈曉茵、李振亞編:《戲戀人生:侯孝賢電影研究》(台北:麥田出版有限公司,2000年),頁96。

[18] 楊雅君:〈沈從文對侯孝賢影像語言的影響研究〉,《東吳中文線上學術論文》第20期(2012年),頁86。

[19] 轉引自朱天文:《悲情城市》,頁82。

[20] 梁良:〈金馬獎熱門影片評介──童年往事〉,《電影》第173 期(1985年10 月),頁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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