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右翼下的女力崛起:第75屆柏林影展評審記

戰爭右翼下的女力崛起:第75屆柏林影展評審記 陳智廷 Wed, 2025-03-26 01:13
會員評論

撰文:陳智廷(香港都會大學文化研究助理教授)

今年適逢國際影評人聯盟(FIPRESCI,費比西)100周年,榮幸以費比西獎評審身分參加第75屆柏林影展,與現居馬德里的秘魯影評人 Sofía Alvarez Salas 及英國影評人 David Katz 一同從最愛的論壇單元(Forum)39部電影中11部長片首作裏,選出一部得獎作品,得以觀察世界電影發展的新趨勢。論壇單元自1971年創立以來以前衛實驗大膽見稱,放映不一定有商業發行的新電影。今年是新總監塔特爾(Tricia Tuttle)上任後的第一屆,也是 Barbara Wurm 第二年負責論壇單元 ,我的觀察是柏林影展主競賽和論壇單元女導演比例顯著提升,主競賽片19部中有8部由女性執導(42%),論壇單元11部長片首作中7部由女性執導(63%),這是令人驚喜的趨勢,相信和女舵手息息相關。

另一方面,影展整體選片質量參差,這是全球影展面臨的挑戰,柏林也不例外。當世界分崩離析,女性脫穎而出,塔特爾推出全新競賽單元「視角」(Perspectives),取代前任總監沙特里安(Carlo Chatrian)的賞遇單元(Encounters),只選長片首作,自我定位仍待探索,同時造成單元之間競爭新片。去年影展聚焦以巴戰爭,今年影展開幕時大雪紛飛,柏林很美,卻籠罩在戰爭與右翼的外患內憂陰影下,關注轉移到和影展閉幕同一天舉行的德國大選。朋友的擔心成真,極右德國另類選擇黨(AfD)成為議會第二大黨,在全球右傾、排斥異己時代下,電影和電影節還能扮演聚眾、溝通和交流的平台嗎?藝術如何從極右取回「另類」的話語權與對未來的想像?

第75屆柏林影展同時是第55屆論壇單元和第20屆論壇延展單元(Forum Expanded),這兩個單元由「兵工廠──電影及錄像藝術協會」(Arsenal – Institute for Film and Video Art & Arsenal Cinema)策劃。論壇延展單元比論壇更前衛實驗大膽跨界,除了放映實驗短片,還在前身是火葬場的 silent green 文化區舉辦名為「半透明方法」的展覽,有 AR、VR、玻璃投影雕塑、電視加幻燈片投影裝置、三屏錄像裝置等延展影像邊界的作品。這次除了當評審,我多數時間在即將搬離波茨坦廣場的兵工廠電影院(Kino Arsenal)觀摩論壇延展單元的短片節目,向二月底結束租約的電影院告別;之後兵工廠即將搬往新家 silent green,並新建一間180座電影院。兵工廠搬離柏林影展的核心令人惋惜(主競賽片首映場地位處波茨坦廣場),前衛實驗難逃邊緣化的命運。


《眾生相》

以下按照觀影時序談談11部長片首作:第一部是美籍女導演 Christine Haroutounian 在祖國亞美尼亞壯美山景拍攝的《After Dreaming》,風格化的朦朧攝影如夢似幻,但語焉不詳,令觀眾如墮五里霧。背景是無止盡的戰爭創傷,軍事教育與基督教雙重壓抑。軍人護送父親被誤殺的少女,展開一場公路之旅,途中一台電視機裏有場精彩的民族誌婚禮儀式。

第二部是流亡波蘭華沙的白俄羅斯導演 Yuri Semashko 拍攝的音樂電影《The Swan Song of Fedor Ozerov》,鬼靈精怪有點中二,以幽默隱藏戰爭惘惘的威脅。故事發生在「近未來」的十二月底,創作歌手男主想組樂團,接二連三遇見怪咖。俄羅斯發動核武,第三次世界大戰一觸即發。男主妹妹上街頭抗爭,哥哥竟然忙着找丟失的魔法雛菊毛衣,深信毛衣是他靈感來源,甚至 Tinder 交友翻別人衣櫃。核戰爭沒有發生,但妹妹抗爭喪生,男主學奧菲厄斯破地獄,用音樂救妹回生,自己卻留下安歌?

第三部是生於烏克蘭、移民到以色列的女導演 Veronica Nicole Tetelbaum 的《家》(Batim / Houses),主角 Sasha 本是女嬌娥,短髮男裝重訪故居,找尋居住、身體、心靈的「家」。Sasha 的創傷源於從蘇聯到以色列的移民經驗,對兒時女性身分的抗拒,以及被男助教性侵的過去。我並不喜歡電影符號化這段自我追尋、療傷之旅,包括廁所的瑪蓮德烈治(Marlene Dietrich)照,學米高積遜跳舞,燒過去的日記/剪貼本,以及片尾從被攝者反轉為拍攝者就等同賦權(empowerment)的過度簡化。


《朋友》

第四部是我私心超愛、投票給予第二名的澳洲女導演 Sophie Somerville 的《朋友》(Fwends),《朋友》日常而深刻,幽默而憂傷,配樂是蕭邦練習曲 op.10之3〈離別曲〉(標題 Tristesse 就是法文的憂傷)。電影不是關於離別,而是兩位女主的久別重逢。Em(Emmanuelle Mattana)從悉尼到墨爾本度週末,住在朋友Jessie(Melissa Gan)家。兩女邊走邊聊,起初或許讓人聯想到洪常秀和伊力盧馬,但這部電影並未停留於此,而是有機地生長,最終展現出一種美妙而富有魔力的鬆弛感,成為一部獨具女性特質的作品。攝影行雲流水,自然探索城市風景。關心全球暖化氣候變遷的 Em 在律師行被老闆打屁股,令她傷心的是女 mentor 沒有「女人幫女人」,反而把職場性騷擾合理化為成長歷程。此時電影急轉直下,兩人起了衝突,忘了帶鑰匙被困門外,只好嗑搖頭丸,和路上撿到的小丑男夜遊墨爾本徹夜狂歡,這是電影最前衛實驗自由的段落。天外飛來法國男旁白,讓人暫時忘卻戰爭肆虐分崩離析的世界。看似無憂無慮的 Jessie,其實剛和男友分手而憂鬱,兩女相濡以沫,真誠瘋狂勇敢對抗焦慮。

紀錄片探討民主、原住民、性別議題

論壇有幾部有意思的「紀錄片」首作:像是多米尼加共和國女導演 Nayibe Tavares-Abel 的《Colosal / Colossal》,從家族史看多米尼加民主史,記錄選舉舞弊、獨裁及縱容獨裁的民智未開,使民主之途路漫漫。秘魯女導演 Tatiana Fuentes Sadowski 以超8毫米黑白菲林拍攝的《蝴蝶記憶》(La memoria de las mariposas / The Memory of the Butterflies)獲費比西獎,秘魯影評人 Sofía 代表我們在台上念出頒獎詞:「其神秘音景的傳送魔力,創新運用光化學紋理和部署令人浮想聯翩的檔案材料來增強我們的凝視和未知狀態(導演始終保持距離,尊重未知),並打開我們對 Omarino 和 Aredomi 這兩位被販賣到倫敦公開展示的原住民男子生活的理解」。一張1911年亞馬遜雨林原住民於倫敦拍攝的照片召喚、詰問導演,他們被橡膠開採與殖民主義所奴役,超過四萬名秘魯和哥倫比亞原住民被謀殺。這部如夢召魂的紀錄片留下許多疑問,還需要再看幾遍。《海妖召喚》(Sirens Call)由雙女導演 Miri Ian Gossing 和 Lina Sieckmann 合導,結合了科幻、公路、紀錄。特朗普反性小眾的背景下,美國波特蘭次文化產生人魚混種認同的小眾,關心氣候變遷,實踐生態女性主義。Philipp Döring 導演四小時的紀錄片《紓緩治療病房》(Palliativstation / Palliative Care Unit),記錄離我們觀影的戲院 Delphi-Filmpalast 步行十分鐘的醫院。紓緩治療是在治癒性治療無法再改善病情時開始的,不僅照顧晚期重症病人,同時安慰、聆聽家屬。拍攝剪接平舖直敘,片中醫護和病人都是天使,有種看宣傳片的感覺。 


《蝴蝶記憶》

香港AI長片嚇人之作

東非國家盧旺達導演 Philbert Aimé Mbabazi Sharangabo 的《Minimals in a Titanic World》關於剛出獄的年輕黑人女舞者兼音樂人 Anita,面對男友去世,堅持追尋音樂夢的歷程。奧地利女導演 Marie Luise Lehner 的《Wenn du Angst hast nimmst du dein Herz in den Mund und lächelst / If You Are Afraid You Put Your Heart into Your Mouth and Smile》關注剛上中學的 Anna 和其聽障母親。這次評審中最嚇人的是一部由女導演曹譯文一手包辦的香港電影《然後呢?》(What’s Next?),號稱是首部入圍三大電影節的AI長片。很久很久以前,地球上生活着珍奇異獸,「一個貪心的懶漢破壞了一切」,造成女性受苦、火燒地球的危機。電影不能稱為生態女性主義下的女性覺醒,而是提醒我們珍惜生命遠離AI影像。    

最後想提柏林影展看的最後一部片──李駿碩的《眾生相》,先前導演因為首映前代讀伊朗演員 Erfan 支持巴勒斯坦的聲明,引起德國國家安全部門調查。《眾生相》只用了一百萬港幣拍攝,是部跨文化跨階級「交流體液」的香港電影。舉重若輕,以性愛談政治:殖民、階級、歧視、移工、抗爭、創傷等議題的日常對話與實踐,在於如演員般理解他者的表演與互相關懷。何謂自由?如何在亂世中相濡以沫?盡付性愛中。

【原載於《明報・星期日生活》,2025年3月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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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始链接: http://www.filmcritics.org.hk/zh-hant/node/34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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