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點短評】《虎毒不》、《黑箱日誌》、《Last Mile：全面引爆》

《虎毒不》

賴勇衡：
《破。地獄》的導演陳茂賢把本來個人化的暗黑結局改寫為大眾化的溫情與希望，大收旺場。《虎毒不》的導演陳小娟堅持原初創作意念，僅把結局拍得隱晦一點，女主角孤單無力的困境抑壓到底，沒有釋放，只有崩潰。這樣的堅持帶來爭議性的兩極反應，可謂求仁得仁。

有些觀眾說這是「恐怖片」，從環迴立體無間斷嬰兒哭聲到角色幾乎認不出自己身型變化，都在強調新手媽媽育兒的可怕之處。有些女觀眾因為有親身經驗而感到共鳴，有些人卻因同一原因而迴避。有人批評劇本太灰暗，未能令觀眾對女主角產生認同感，覺得悲劇源自她的執着個性，未免咎由自取。

我認為這種分歧和爭議背後，或許反映了《虎毒不》切中要害。此片是名正言順的「議題電影」，陳小娟針對社會對女性母職的主流觀念，以悲劇來控訴。逆主流而行，固然難得大眾認同。其實女主角毋須是個「完美受害者」才能為人了解其困境，她的棱角也賦予角色立體性。談善言全情投入的演出令淑貞這角色有血有肉，仿如燃燒生命至枯竭。或許正是這種深刻的演繹令人不安，照見母愛光環後的人心幽暗。

陳智廷：
《虎毒不》試圖以沉浸式體驗揭露產後憂鬱的孤絕，卻因聲音設計與敍事想像的單調同質，讓「沉浸」淪為「重複疲勞」。導演使用嬰兒哭聲與不留喘息空間的鏡頭語言，卻未呈現育嬰日常中的小確幸，導致情緒一味壓抑而層次不足。女主角遭受迷信婆婆與缺席丈夫夾擊，加上母職／全職、母乳／奶粉的選擇與衝突，幾乎成為苦難的符號，觀眾能理解她的處境，卻因角色一連串為難自己的決定（體力負荷不了仍選擇全職，沒母乳選擇喂母乳，讓婆婆照顧小孩卻不放心，小孩不斷哭泣卻不就醫），而難以真正共鳴。

當影片將產後困境簡化為一連串外部壓迫的總和，是否反而模糊了結構性問題的複雜性？若虛構故事旨在逼近紀實，或許需在「極端」與「日常」之間找到更細膩的平衡──畢竟真正的社會對話，始於讓未皈依者也能看見自己的影子。

何阿嵐：
從情緒失衡與創傷記憶中催生出來的電影，並非針對單一個體發洩，而是對體制與規訓的反擊。對母職浪漫化的說教、對以「為了家庭好」之名讓女性吞聲忍讓的價值觀、對所有漠視產後女性身心崩潰的視而不見──陳小娟不講理的吶喊，有人會說她拍得太過了、講得太重、情緒太滿，但這正是她不肯再順從的姿態，她不是要討好誰，而是要讓人知道她們拒絕沉默。

劇本與表演植根在現實紋理上，新手媽媽的生活在這裏被放大如驚悚片：乳腺炎、被冷漠處理的母乳、無止盡的嬰兒哭聲、在家中也無處安放的身心疲乏……這些沒有戲劇張力的堆疊，是無數媽媽正在經歷的日常恐懼。談善言的表演恰如其分，她的倦容、沉默、焦躁，演繹一場無聲的潰爛，觀眾無法逃避，只能與她一起被拉入那個日日夜夜都在崩解的狀態。

不遮掩，把痛楚攤開、放大、重複，幾乎有種逼迫觀眾的暴力。新手媽媽的經歷，不是看一眼就能明白，對此執着得過於直白，甚至難免讓人感到窒息，她不等問題被理解，她要那些忽略它的人也一樣困惑、焦慮、無所適從，也沒有假裝自己站在某個超脫的位置，而是帶着尚未癒合的創口，說出她此刻還未找到的答案。

不過，《虎毒不》在調度與風格上的手法仍屬保守，劇烈的內在壓力並未在影像語言上獲得等值的對應，讓這部作品在結構與節奏上顯得過於安全。即使內容上勇猛地推進，形式還是被框在那套熟悉語境裏頭，這種割裂，是香港當下許多社會寫實作品共有的問題。

若她真的讓最初版本的劇本搬上銀幕，那個孩子被母親殺死、母親走上法庭的結局，或許才會讓這部片真正化作一記無法回避的重擊？劇情太狠、太痛，也許更難被觀眾接受，但也正正是因為不被接受，它才會顯得更果敢、更徹底，現在的結局某程度上仍想留下溫情的尾巴，彷彿創作者也還未能完全與自己的惡意共處，或許是對影像與觀眾不信任的結果。

《黑箱日誌》（Black Box Diaries）

卓男：
這是一個撥亂反正的年代。紀錄片《黑箱日誌》的出現絕非偶然。

片中的主角伊藤詩織，不但是一位勇於追尋真相的女記者，更是一宗強姦案的「倖存者」，為了公義，她不惜以身犯險，扛上了導演（同時也是同名著作的作者）之職，一邊揭示和一邊面對個人內心無法彌補的創傷、日本傳統社會對強姦案的噤聲、無能和偏見，以及日本職場以男權強勢霸凌女性等看似難以扭轉的現實。

《黑箱日誌》之所以震憾，是伊藤既帶着「第一身」倖存者的累累傷痕，同時又以「第三者」的女記者（兼導演）的身份追查案件始末、搜集證據、聯繫證人作證、召開記者會公告天下她的法律行動，甚至期間飽受社會上同性旁觀者在生活上和網絡上的無情誹謗和攻擊，她身心靈上承受的痛楚，恍如實體的重拳透過大銀幕打在觀眾的臉上。

誠如伊藤在片中一開始坦言：「我必須以記者的工作的身份面對自己，否則我會崩潰。」這種既重疊（情緒上）但又必須割裂（身份上）的複雜狀態，註定是一場理性與感性的交戰。觀眾一方面見證伊藤勇敢發聲，矢言打破社會常規及刻板制度，另一方面感受她承受來自家庭（父母）、職場（侵犯她的是傳媒界高層山口敬之）、警方等方方面面的壓力，情緒常處於瀕臨崩潰邊緣。正因為伊藤沒有一味理性地走在風口浪尖逞強，反而適時展露她面對強權的無力感和性侵經歷所帶來的內心創傷，遊走理性與感性之間形成一股強勁的衝擊力，叫人自自然然代入她的困境，並實實在在感受到這個血肉之軀承受掙扎求存的痛苦。

既是受害人，又是揭露者，不管是重組案情的過程，或是展示內心想法和情緒，片中其實非常缺乏可觀的敍事鏡頭，不過伊藤選擇以不同的光影流動的空鏡伴隨英文字幕說明案情進展和感受，卻又無意中營造出一種溫婉的、猶如流水一般的女性情緒能量，彌補了映像上的弱點。

伊藤詩織以一位倖存者勇於面對創傷的力量，以一位女記者敢於揭露真相的力量，以堅韌不屈的行動集結新聞界的監督力，最終秏上八年光陰終獲勝訴，可算為撥亂反正的新時代揭開序幕。

何阿嵐：
伊藤詩織的公開揭露不只是一次對事件的追查，更是對自身經歷的回望，重新走進那段曾經令她沉默的時刻。她讓觀眾看見一位性侵倖存者，如何在傷痕中尋找講述，如何在自我懷疑與現實扭曲之間，試圖拼湊出記憶的邊界。直面創傷，挑戰社會對性侵受害者的沉默與偏見，更是對「誰有資格發聲」的深層反問。

電影中最令人震撼的監視器片段，伊藤被拖入酒店的畫面，固然具備證據價值，那怕在法律上失去了呈堂證供的可能，她選擇加入這段影像的意義，不單在於證明真相，而是希望觀者能理解，在缺乏信任與支持的制度中，一段冷冰冰的監視器畫面，往往是倖存者僅存的話語空間。這不是對加害者的復仇，而是一種倖存者尋求被看見、被理解的迫切渴望。

影片進一步觸及她自殺未遂的經歷，那段主觀鏡頭中醫院的影像來得突兀，卻也正因未解釋前因，反而保留了她內在情緒的流動與斷裂。觀眾並非透過「解釋」去理解她的行為，而是在片中斷裂的敍事、親密的影像碎片中，感受到她當時的孤絕與求生。

她選擇將這些經歷公開，不是為了停留於「受害」的身份，而是為了讓自己的生命經驗成為一種能量，為自己，也為那些曾被迫沉默的人發聲。因此，稱她為「倖存者」而非「受害者」，並非語言上的修辭，而是政治，也是情感上的同理。前者強調她在崩解中重新站起來的歷程，強調她仍在行動、仍在發聲，拒絕被鎖死於創傷當中。

《黑箱日誌》真正動人的地方，正是它讓觀眾看見，創傷無法完全消失，但也不等於終點，而伊藤詩織的身影，是如何在幽暗中，持續為自己尋找光亮。

張偉雄：
伊藤先生「她」不是受害者，她並非無助一個人，她在做要做的事情，不然她會萎縮，終生抬不起頭，並且不再是自己認識的同一個人。無數惡舌、無數不信任，都是必然的。她有媽媽的支持，拍到她收線後流淚，她害怕面對面加害者，不！不可以倒下來，她要盡新聞工作者專業本份，既近且遠，捕捉伊藤先生她在侷促不安中，艱難成長的面貌。

「我」詩織不是表演者，縱然在畫面上打出我寫的文字，我也會自拍，呈現我的POV。顯然必會拍到流淚的時刻，博人同情嗎？甚至令人喜歡妳？Investigator A 禁不住流露愛意，但他的片段要用，公私都很重要。拍我的人是我的朋友，拍攝目的我們都知道，我只能提醒叫自己做回自己，那是微妙的，既近且遠，我將好像遺書的一段接上躺在醫院床上可能真的博同情，但我在表現我是我，唯有叫剪接師剪得疏離一點，點到即止。

Journal 跟 diary 都可以翻譯為日誌，然而「妳」伊藤詩織作為《黑箱日誌》的導演，想兩種心地都存在在妳第一部長片作品裏，在客觀報導，卻必然主觀申述；妳做到暗中存在辯證效果，表面上卻是看不到的平行敍事性，封面與海報是一樣妳的沉定眼神，也是文字出版與影像紀錄片在辯證。妳要將黑箱暴露在觀眾前，雖然它依然頑固不化依然不能打開；作品跳躍、留白、有趣，已經贏了，日後妳把持心得繼續從事影像創作，妳將會是出色的紀錄片導演。

《Last Mile：全面引爆》

何阿嵐：
電影打着「Unnatural／MIU404 宇宙延伸」的旗號登場，看似結合懸疑推理與社會批判，實則更像是一部包裝成電影規模的日劇特別篇（SP），觀感上拉長了劇集格局，卻未能真正深化主題。

電影本可有力對網購平台如何透過龐大的供應鏈壓榨勞工、壓低成本、壓垮人性提出質疑，但導演與編劇最終仍選擇了戲劇張力與懸疑反轉的安全牌，錯失正面直視勞資失衡的機會。滿島光的角色動機模糊，情感與行動之間缺乏連貫性，而藤岡靛則意外成為氣場支撐的亮點。

「Unnatural／MIU404 宇宙延伸」的角色出場雖為粉絲帶來驚喜，卻亦令敍事顯得零散，角色功能化嚴重，像是每條支線都想說點甚麼，但最後無一深入。意圖談論的現代勞動困境與社會異化，最終被形式主義與「巧合式推理」所稀釋。一場可以擊中制度根本的行動，最終成了一場懸疑解謎的觀眾遊戲。

張偉雄：
在頭半小時裏「Daily Fast」的橙色商標總在鏡頭前或大或小又遠又近的出現，心理性地把觀眾帶進這個跨國物流企業，最聰明的舟渡（滿島光飾）也搬進去住七天，示範訂購生態每日快送衣食無憂，除了警方角色，幾乎所有主角配角都在那裏營營役役。調查找出引爆燃點，跟着劇情走有時需要暫時離開「Daily Fast」，到警視廳、爆炸商場，以及「羊急便」，後者綠色商標規模細很多，視覺上跟橙色並非對立，反而形成一種派生模樣，運輸機轉動集散貨車派送使命必達，影片揭櫫全球化後消費主義日本人的機械生活，鏡頭裏每一個員工附庸在這個龐然巨獸一路粘着走，做苟活的奴隸獸。

日本主流電影被允許在安全地帶內發洩反建制情緒，日式保守敍事及演出方法不成文認可，這一次多走一步，以舟渡的跨國目光呈現整體奴役困局，不是個案公式自許勝利解決，而在無奈省思中領悟非人生活，編劇野木亞紀子應記一功，而也令塚原亞由子的形式化匠氣終於不多不少做到推進劇情的中庸之道敍事手段。

（每周評論最新上映電影，定期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