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點短評】《不赦之罪》、《私家偵探》、《罪人們》
《不赦之罪》
查柏朗:
雙「善」拍檔林善與譚善揚對基督教問題的關注及熱誠毋庸置疑,他們首部長片就探討教義核心也極具膽識與野心,構圖、燈光、聲效等處理也見用心,像空盪的教堂、低角度低光源拍攝十架、師母不著一言卻能教人感受到不滿的動作聲音等。
成品能否落地被觀眾接收,就在於我們可否離開檢驗社會現實框架,信服這件事曾如此發生過、真的有牧師為專業或虔誠信仰而壓抑至此,繞過眾多前提後去投入戲中高概念、形式化的假想舞台。老練的黃秋生碰撞年輕的創作者,其演繹也像返璞歸真般回歸簡單,也許批評創作的想像幼嫩,還是肯定其天真無染,都是一體的兩面。
賴勇衡:
《不赦之罪》的女主角蘇玉華主動向導演提出加戲,增添了結尾一場由她飾演的受害者母親與「仇人」阿樂(歐鎮灝飾)的對話,可謂救了電影結局。若沒有這一場,電影便會從浸禮中黃秋生飾演的梁牧師突然失控的一場,接上事後黃秋生與歐鎮灝在車廂的無言對手戲,然後兀然而止,恐怕會令人有「未完成」的感覺。
《不赦之罪》講牧師之女(陳書昕飾)被同學阿樂強姦後自殺,師母(蘇玉華飾)因而離教,牧師則持守信仰。怎料阿樂服刑獲釋後來到牧師跟前尋求寬恕,牧師也迫着自己實踐「愛你的仇敵」之教義。電影一方面探討「愛仇敵」會否陳義過高,甚至違反人性,另一方面也有奇情元素,揭露人性罪惡之複雜,若要回溯追究責任確也難分難解,復仇也只是冤冤相報。
這結構仍然符合基督教信仰對人間罪性之理解,但對於解決方案,的確就是落在神聖與人性之間的張力。師母順着人性而離教,也因人性而保持心理平衡,為劇情帶來一個恰當的收結。牧師表面上因迫自己遵從教義而扭曲人性,直至過度壓抑而失控,但後來劇情暗示他的管教手法也是造成悲劇的原因──那麼他對阿樂的恨意是否用來掩蓋自己不願面對的真正罪過?這值得深挖(也能讓黃秋生發揮)的一點卻跟結局車廂戲一樣隱晦而未盡言,未免影響了故事的完整性。
何阿嵐:
《不赦之罪》是一部令人矛盾的作品。它既展示出新導演少見的野心與形式,也埋藏着令人不安的價值觀矛盾。阿樂帶着一種近乎童稚的純真,無辜的眼神與柔軟語調,仿佛與他所背負的強暴犯身份格格不入。但正是這種反差,讓角色顯得更複雜、更具道德模糊性。他不是冷血的惡魔,而是一個內心未成熟、被引導走向毀滅的年輕人。歐鎮灝在幾場關鍵對話中的猶豫、羞赧與無力感,使角色充滿內在矛盾,也將所謂「罪」與「寬恕」的倫理張力,演繹得沉靜而有力量。
然而,與對男性角色的多面描繪相比,女性角色的處理則令人遺憾。整部電影中,女性人物幾乎只是劇情進展的工具,她們的創傷與情緒從未真正成為敍事主體。無論是被強暴的女孩,還是牧師的妻子,她們的憤怒、悲傷與身體感都被壓縮至極其有限的空間,而最終又被置於「應該學會寬恕」的道德審判下。
這種結構性的性別偏見,在結尾對角色命運的安排上更是明顯:男性角色獲得沉重的救贖、或被視為悲劇英雄,而女性,依然只是「受害者」的符號。
或許,《不赦之罪》的問題不在於它是否「厭女」,而在於它未曾意識到自己的立場問題。它不自覺地將寬恕建立在不對等的性別關係上,以一種過度抽象的倫理框架,去消化女性經歷的真實傷痕。這樣的選擇,削弱了電影本應最有力的道德追問。
張偉雄:
梁牧師與妻子在電影時間中演出的壓抑情緒,未讓我們知道他們與女兒生前的關係,那一場「讓不讓腹中胎兒誕下來」的討論,黃秋生演來動怒依然沉定自制,未有因時序先後而產生性格迥異的間離性效果,又能形成父女關係更往前時間的掩蓋。這個封密式閃回敍事先決條件,是創作人心中起碼有一個可簡單稱為因果關係的線型行進,在非全知電影時間裏,角色心理不被說明的情況下種種變化都在掌握之中,終極推敲出複雜的不赦罪真相。倒過來查察電影時間中兩個家長在行為細節上,也應該流露他們心智上的缺失,暗示背後關係顛倒牴觸,絕不是甚麼都不知道,等着別人相告不尋常的倫理利害關係然後來個恍然大悟。
林善與譚善揚的首作欠缺整個知性結構需要的文理伏筆,幾乎每一個情節行進都在缺乏心理理解下突兀發生,疏漏程度比《暗色天堂》(2016)嚴重很多倍。任何倫理宗教指涉都沒有啟動生效,角色不斷關在半知情中不盡不實懊悔,但卻沒有基本的查核能力,枉稱有找出內心真偽的動力。梁牧師代言天眼看地上罪人們,將饒恕自己及別人的權力打回給天父,錯約伯錯假設令他心態懸空,信念破產才令他執行復仇施洗浸禮,然而除了場面上有可觀性外,我找不到他宗教情懷的慎思性。
《私家偵探》
曾肇弘:
香港影人近期積極開拓與馬來西亞的合拍模式,李子俊與周汶儒攜手執導的《私家偵探》,片名無疑教人想起多年前彭順的《C+偵探》(2007),都是以東南亞為背景的偵查故事,但《私家偵探》沒有像前者利用異域的獵奇眼光,走驚慄靈異路線,而是借查案刻劃現代男女溝通失效的感情關係。
電影從男性角度出發,歐陽偉業(古天樂飾)調查的三宗案件一環扣一環,皆不約而同是男方懷疑女友或未婚妻出軌,其中一宗更牽涉其妻關詠心(周秀娜飾)。劇本不乏希治閣式的奇情懸疑元素,發揮得宜本應充滿趣味,奈何角色欠缺戲劇鋪墊,古天樂與周秀娜縱使演得投入,對手戲也變得為吵而吵。同樣描寫不足還有演警察陳康民的劉冠廷,其走火入魔的心理變化未免流於俗套。而且真兇身份在影片中段已揭穿,其後劇情發展推進乏力,全在觀眾意料之中,整體成績不及李子俊導演、周汶儒編劇的前作《第八個嫌疑人》(2023)紮實緊湊。
查柏朗:
以三宗表面被懷疑出軌的個案出發,隱藏着真正第四個故事才是重心,到最尾三線主角齊集水池高潮戲,見戲劇結構佈局的完整流暢。《私家偵探》跟李子俊及周汶儒前作《第八個嫌疑人》(2023)同樣志不在猜謎(誰是真兇),而在挖掘人物內心偏執,並將某些實況自然嵌進戲劇情境,無需植入直白金句,文本已有寬廣閱讀及延伸空間。是次合導持續證明他們駕馭類型的能力(雙雄對峙極富張力,張兆輝的跟蹤戲更是全片亮點),同時在公式內另闢蹊徑的視野。
《私家偵探》處處可見對鄭保瑞前作有意無意的更新回應,情侶相處情節裏突襲犯罪元素可追溯《愛‧作戰》(2004),古天樂與周秀娜冷戰、爭吵到面臨性命威脅的情緒幾段轉換,比當年陳奕迅與周麗淇更激烈;古天樂重回《意外》(2009)困局卻能走出關係盲點;《智齒》(2021)為人詬病的「對不起」台詞再現,則精準揭示為男性一廂情願站高地判定他人罪惡的幻想。
表面看似愛的舉動,實則病態佔有慾作崇,「不赦」被背叛之罪,這不止應用於反派一個人,其行徑心態能作偵探的鏡像,最後一幕正有效地示範著同一套動作可以是愛護,也能是操控的雙面敍述。透過三(四)段關係的共通,《私家偵探》尖銳地點出男人毒性非個別例子,從而本是「私家」個別問題擴展成「公家」現象,遺害公共社會。
何阿嵐:
犯罪敍事的魅力,在於讓觀眾與敍事者一同解迷,角色本身成為謎團,情感與行動之間留有懸念與遮蔽。然而,《私家偵探》對角色心理描寫過度明朗,伏筆亦欠精巧,觀眾尚未投入,答案已昭然若揭。三段關係原有潛力:歐陽偉業與妻子關詠心的猜忌與修補、陳康民對植物人妻子的執念與壓抑、貝蒂與黑幫大佬之間若即若離的利用關係,皆未能深掘。當真相揭曉,僅成為彼此的對照,卻無更多餘韻可談。
語氣亦失衡。電影時而嬉笑市井、時而轉向嚴肅控訴,輕鬆與兒戲之間找不到應有的張力與節奏,讓黑色電影(Film noir)的殘酷與喜劇的反差無法共存。最後的凝視,是關心還是監視?這不是角色的心理曖昧,而是敍事未竟之處留下的空洞。
《罪人們》(Sinners)
查柏朗:
影史上最經典以音樂作對決的重頭戲,當數《霧夜驚魂》(The Night of the Hunter,1955)「Leaning on the everlasting arms」高舉真信仰歌詞,驅走假先知,虔誠天使消滅魔鬼;到《罪人們》找來愛爾蘭民謠與三角洲藍調(Delta Blues)打對台,以當下眼光回溯傳說根源的意義,在於所辨別的真假,不再是二元簡化的正邪之分,而是被壓迫社群的理念分歧。
是堅信傳統文化感染力無遠弗屆(不但跨越種族,還能打破時空共鳴),抑或甘願同化手牽手躲進漆黑(保證不分你我也是一家,兼可永續)?片末真藍調傳奇登場演繹一曲歷盡千帆無悔當初,另一邊廂青春靈魂永存、最珍貴回憶永留那長夜,兩面掙扎穿過歷史長河至今尚不息 (正就是兩輯《黑豹》﹝2018-2022﹞母題延伸)。因此真正黑白大戰舞台必然要在黑夜之後的白天上演,而非出現在未見光的廝殺場景。
路蘭(Christopher Nolan) 對本片的影響不止於IMAX格式拍攝的指引,幾場以平行剪接去鋪陳(偽)高潮的段落,都形似路蘭處理多線劇情烘托張力的方法,可謂深諳討好現今觀眾之道。兩個電影作者也同樣重視原創概念(儘管更準確是混雜並更新現成元素)甚於類型技藝,「黑豹」系列到《罪人們》的動作場面都是為服務公式而存在,影機調度的心思放在呈現人物背景關係,而非衝突時分清角色走向;某些倒敍或插敍安排、快速閃回片段或略過亦有氾濫之勢。
還有選角的精準成效。上回《黑豹2:瓦干達萬歲》(Black Panther: Wakanda Forever,2022)短評(注一)已強調米高B佐敦(Michael B. Jordan) 在賴恩古格勒(Ryan Coogler)電影的核心位置,這趟續借另一主流片種外殼,不用倒反言志,索性正反兩邊皆由他一分為二作辯證。「Leaning on the everlasting arms」 一曲曾在高安兄弟(Coen Brothers)重申古老西部精神時轉化,當時代表「真正(活着)的勇氣」 的女孩希莉施丹菲(Hailee Steinfeld)已成長並展現極靈活多變的面向。更可貴是本片找到兩把好聲音穿透大銀幕,Miles Caton 一鳴驚人;積奧干奴(Jack O’Connell) 載歌載舞更教人神往一起加入到都柏林石板街陣營去。
何阿嵐:
電影呈現繁雜多亂的文化符號與類型元素,最打動我的並非音樂或劇情轉折,而是反覆出現在男主角臉上的陰影。主角初次踏入教堂時,背光而來,整張臉沉沒於陰影之中,與敞開的木門與背後高懸的十字架構成一幅近乎審判的圖像。他既非完全被接納,亦未被驅逐,而是懸置在光與暗的邊界之上。另一場清晨工作戲中,他手提燈籠,在雲層壓頂的天光下成為純粹的剪影,身體成為黑色輪廓,不再被照亮,也不再作為具體個體存在。
電影中的光不是自然現象,而是敍事與情感驅動的工具。它雕塑角色、引導觀眾注意、組織視覺空間,也深刻影響我們如何看待一個身體、一張臉、一段歷史。賴恩古格勒選擇讓主角的臉龐沉入陰影、讓身體被逆光吞噬,我們能否真正看見?我們是否願意承認那些沉在黑暗中的身體?
張偉雄:
賴恩古格勒非常自信不妥協地去結合恐怖與音樂類型,說準確一點是喪屍與藍調。古格勒當然希望觀眾有視聽享受,但結果你難以看得驚惶到底,或一直聽着怨曲陶醉個飽──這種眼耳牴觸的古怪感覺;從經驗去辨別你以為走次檔路線另類 cult 風味,不少西方影迷會立刻拿出羅渣哥曼(Roger Corman)的《綠魔先生》(Little Shop of Horrors,1960)去類比,但其實古格勒自命在幹有歷史考究的音樂正經電影。別認為這是古格勒最魔幻寫實的電影,量化去看它真的可能是,然而與此同時,他實實在在為 Delta Blues 劃出精神抖擻的音符音域風景線。
不少人提到影片意念來自 Robert Johnson 的〈Cross Road Blues〉,認為借用樂手為了進入音樂出賣靈魂給魔鬼以換取才華的傳說,我卻認為古格勒藉着 Robert Johnson 的名歌感受着1932年的密西西比河三角洲區,正處於前進與受阻的十字路口生死關頭上。黑人當自強,Smoke 與 Stack(Michael B. Jordan 分飾)是新人類,見了世面從芝加哥回來要創業要出頭,挾着黑道作風與白人平起平坐打交道,見到內捲商機籌備歌舞場(Juke Joint),Sammie(Miles Caton 飾)與 Delta Slim(Delroy Lindo 飾)都不是「就手」邀來,Smoke 有耳朵能辨別好樂手,Pearline(Jayme Lawson 飾)才是飛來蜢,也一樣是好歌手。那時是 Delta Blues 正要大聲肉緊演唱的發聲期,Sammie 就是一隻共鳴結他(Resonator Guitar)跟身,影片走勢先音樂後恐怖,這隻結他漸漸變身 Sammie 的守護神器,當蒜頭木插只保有防衛意義時,結他的金屬圓片遂為絕處逢生的高科技武器。
〈I Lied to You〉可以說是「彩虹之歌」,Miles Caton 先來本色抒情,一下子變奏沉澱,鏡頭隨音韻昇華,福音(gospel)女聲放鳴,然後是我熟悉的樂與怒節奏,繼而回轉到非洲鼓聲,靜下來留得孤獨的男聲低吟,再開展過來 Funk 與 Hip Hop 都出席了,藍調的前世今生游鏡入魂。古格勒要 Miles Caton 演 Robert Johnson,到頭來開估是 Buddy Guy,我明明見到是 Buddy 去演 Miles。藍調樂手是從三十年代經得過考驗滿身傷痕的新人類,要選一樣東西不放手沿途死生相伴,便是那只剩得一塊的斷碎結他頭,身手疲憊魂魄猶在的意象。嗯,原來懷恩古格勒也喜歡安東尼奧尼(Michelangelo Antonioni)《春光乍洩》(Blow-up,1966)裏的那個掉到倫敦街頭的爛結他頭呢,他是有心人將之拾起。
(每周評論最新上映電影,定期刊出)